一
淅淅沥沥的山雨,阻挡返程的不仅仅是这样的天气。部队下榻的郊野村落,偶然出现了敌袭。身为队长的髭切,毅然决定就地作战,虽然,天色已近黄昏。
“若是到了晚上的话……”
太郎用余光提醒着他,队内早已因白日的作战而精疲力尽,他又何尝不知。雨水粘连发线,从缝隙里窥视到敌军的破绽,手起刀落斩下头颅,丝毫不亚于当年原主的风采。
即使如此拼命,也无法抵挡地住此起彼伏的攻势。
当风尘仆仆地赶到本丸,心里的大石头总算落了地,与审神者约定的归来时间,也不算差得太多。确认过其他队员的伤势,髭切马不停蹄地赶到审神者的房间,伸手忽然看到被鲜血染红的衣袖,竟有些恍惚。
从里面传来两人愉快的笑声,忽远忽近。
“阿尼甲?”
门突然被推开,他急忙将衣服脱下掩盖住显眼的袖口,微笑着说:“啊呀,好像忘记洗浴室在哪里了。”
看着浑身被泥水浸透的他,膝丸心疼地嘀咕了一句:“阿尼甲也真是太健忘了。”
髭切无奈地摸了摸头,被弟弟推着转身,努力往里面探寻着审神者的身影。
再健忘的话,也不会忘记和你约定过的事情。你看,我这不是按时回来了吗?
二
洗过澡后,总算是焕然一新地和审神者见了面。简单地汇报了今天的日常,看她也有些昏昏欲睡了。他不动声色地将烛火吹灭,把她抱到床上,亲吻。
“嗯……膝丸……”
他停了下来,虽然他不记得膝丸是谁,但他知道,她喊的,绝不是自己的名字。
有那么一瞬间,背上居然有了濡湿的感觉。明明雨是下在黄昏中的江户城里,下在连呼吸都沉重的修罗场。
“我们先撤退吧!”
此时撤退无疑是减少战损的最好的选择,面对僵持不下的局面,部队成员如是说道。先撤回城内,养精蓄锐,伺机向审神者请示,从长计议,等雨过天晴,可能会比现在的强行突围要来得稳妥得多。髭切却沉默不语,只身闯入敌军阵营之中。
“等等!”
面对队长的抉择,队员们只得跟上。
迅速穿梭于黑影之中。只看到锃亮的刀光划过头顶,于最深处取下敌军首级。阴霾消散,才看到他浑身是伤地出现在了面前。
如此一来,既不用消灭所有的溯行军,便也可以让他们先行退散了。
“没事吧?”
被血侵蚀的脸颊,连眼睛都睁不开了。他随手一抹,稍作喘息:“没关系,还来得及。”
一直坚持的,心心念念的,只是想做到答应她的每一件事。现在,是来得及回本丸了,却似乎来不及回到她的心里去。
膝丸来到审神者的房间,看着睡得正香的审神者,完全不知道髭切为什么突然把他叫过来。他确实在髭切出阵的日子里,一直代理着近侍的职务,可终归不如他得心应手。如今出阵归来,不是理应回归到原本的位置上来吗?
“膝丸……”
她咂了咂嘴,一个翻身,抱住了他。膝丸还以为她醒了,便问:“主上有什么吩咐吗?”
“唔没什么……就想问问你,髭切他……什么时候回来啊……”
三
最近的髭切有些奇怪。出阵远征,看不出有什么异常,但总有种话到嘴边每每又咽回的错觉,久而久之,便有些回避与她的接触,变得极少见面了。
“髭切,今天的近……”
“主上,听闻远征部队归来了,我去替您迎接他们。”
“髭切,时之政府又有新的任务了,你要不要……”
“主上,弟弟丸好像在找我,我去看一下。”
……
似乎也找不出错处啊。她想破头,也没能探出一二,说不定,奇怪的不是他,而是自己吧。
膝丸也没有什么特殊汇报,如果髭切真有什么问题,恐怕他早就按捺不住与她明说了。他现在怎么说也都是男人的身体,自然也是男人的心智,绝对不会有女孩子那样情感上与生俱来的敏感。
其他倒也平安,只是依稀记得在政府报告上,也出现过特例,那些有关于刀剑男士的精神失控与极端变异……
“主上,不好了!”
她惊出一身冷汗,还未听清楚来龙去脉,便冲向了正确的目的地。
“阿尼甲,振作一点!”
膝丸的大脑一片空白,只剩一遍遍重复呼喊着他的名字。审神者的到来,仿佛给予了他最后一丝希望,其他刀剑男士都屏声静气地等待着结果。
髭切苍白着脸,紧紧闭着嘴唇,倒在地上一动也不动。
无数声音在耳边盘旋,她虽然名为“审神者”,但没有神力,没有刀剑男士的她,就是一个普通的少女。面临此情此景,才感知到自己的渺小与无能为力。
他的头上渗出密密的汗水,毫无疑问这是忍痛疼痛折磨后留下的烙印。当轻抚他的额头,才发现隐藏在这一头金发之下的,竟然是触目惊心的伤迹。
血从伤口中溢出,看上去是旧伤复发了。
“去手入室!快!”
四
这种情况下,再自责也没有什么用了,虽然心里忏悔得要死,但失职就是失职。她没有办法减轻受伤的刀剑男士们的痛苦,这样的方式也算是感同身受了。处理完伤口,确认他的呼吸平稳而安心,这才迷迷糊糊地趴着睡着。
第二天在自己的房间醒来,还以为是一场梦。
“没关系的,主上,阿尼甲一定会醒过来的。”
明明担心不已,居然会说出这么温柔的话,膝丸真是个好孩子呢。不过,她也实在没有办法勉强露出笑容,不断回想着寻找,究竟是哪里出了错。
“最近的出阵,髭切有受伤吗?”
“没有吧,都一如既往地顺利,毕竟是已经攻克的地方,所以大家都很有经验。”
“这样吗……”
膝丸点头,猛地一拍掌:“对了,主上您还记得吗,在一个月之前,阿尼甲曾经去过江户城,那一次,好像与您约定的归来之时产生了偏差。”
她迅速回忆道:“是有这么回事,当时部队归来时,我记得,好像全都受了重伤……”
手入室一度人满为患,她还特地去查看了一下,这么说来的话,当时好像没有看到髭切……全员重伤的话,他怎么可能独善其身呢?
“自从那一次起,好像阿尼甲的健忘症也严重了许多,我在想是不是……”
后遗症?
她倒吸一口凉气。在需要的时候,她没能发现他的无助,在不需要的时候,却妄自猜想。她忘记了,虽然他们现在已经是“人”,但是,却与现世的“人”截然不同。他们只会单纯地为身边的人考虑与付出,为完成使命粉身碎骨。也许是在现世待久了,会懂得小心翼翼去包裹自己,不经意间揣度他人,拿捏他们所谓的喜怒哀乐;会察言观色,与他们交谈时洞悉他们的想法,话说三分,可他们完全不懂得这种弦外之音。这就是长期以来他与他们的相处之道,给他们保留空间的同时也保护了自己,但最后险些酿成了大祸。
恐怕这些傻瓜还不知道人类的身体有多么脆弱吧,生了病,没有治好的话,就会留下这些痛苦的记忆,还有可能伴随终身啊。身为队长,髭切很有可能是把手入的机会让给了其他人,自己只是草率地敷衍了伤势,还故作轻松地免得她担心。那这阵子不见她,也是因为怕露出端倪……
现在知道会不会太晚了呢?她的心咚咚跳着,生怕自己无法亲口对他说出这些,生怕以后想更进一步地了解他却没有机会。
很显然地,神明还是给予了她机会,但是福是祸,仍是个未知数。
嗅到了一丝微风的气息,他被光线刺痛了眼睛。在众人的欢呼中,她也欣然地落泪。
“髭切,欢迎回来。”
他无声地注视,千年的风霜,在眼底抹灭地丝毫没有痕迹,恍若一个尚未经事的孩童。
“那个。”
在大家殷切的希望中,她也期待着那句久违的重逢问候,但等来的,却是又一个漫长的开始。
“请问……您是哪位?”
五
微风吹来的,是夏天的气息。
审神者望着窗外的向日葵花田,仿佛去年的立夏就在昨天。那时的本丸还是略显空荡,就任不久的她便带着仅有的部队出阵,却在意料之外遇到了检非违使。彼时,髭切就出现了。就像是现世看过的电影,他,宛若救世主一般在江户城披荆斩棘,带领着一众刀剑男士击溃了敌军。
所以,对于她来说,他才更像是是神一样的存在吧。
只可惜……
“阿尼甲,这个不是这样用的啦,说了多少次……”
膝丸张牙舞爪地从他手里夺过铲子,一板一眼地握住他的手,指导起来。髭切只是笑笑,也不知道是在笑膝丸,还是笑自己。
对于他这样的健忘性格,本丸早就习惯了。所以说不定,这只是稀松平常的一次忘却,在他的一生中,根本微不足道。即使是这样想,她还是逐渐失落。
毕竟这一次,他把有关于她的一切,给忘了。
她努力从头再来,教会他如何像人类一样生存,可唯独没有教他如何与她相处。这是强求不来的,只能由时间慢慢地弥补他们之间的缝隙,要知道,之前可是花了一年多,才让他熟悉当近侍的一切事务。可是现在,真的可以重新回到以前吗?
走吧,去出阵吧。
审神者收拾好情绪,召集了刀剑男士,在院子里发布今天的出阵指示。
“在江户城察觉到了溯行军的踪迹,今天的出阵由第二部队前往。不过,长谷部君最近都没有好好休息吧,这一次就留在本丸吧。”
长谷部刚想开口,却发现审神者的目光已意有所指,心领神会道:“我明白了。”
她点点头,徘徊许久后:“髭切……”
忽然被点到名字,他的脸上写满了惊讶,膝丸担心地上前,问:“主上,江户城会不会太凶闲了,阿尼甲他……”
“……”髭切失忆后,确实没有再前往过江户城。但第二部队已经训练成熟,就算缺少一人也应该足以应付,怀着这种小私心,审神者安慰他:“按照髭切的实力看,前往江户城磨炼是顺理成章的。髭切,你愿意去吗?”
他温柔地对膝丸微笑,以自信的口气回答:“主上都这么说了,身为源氏的重宝可没有理由退却呢。”
源氏的重宝啊。听到这话心下暗自叹息。
“好,那么,这一次,我会亲自带你们一起出阵。”
六
阴云密布的江户城,充斥着死亡的气息。溯行军已经趁着不良天气大肆展开行动了,第二部队一到,立马展开了搜寻。由于敌军目标并不是审神者,相对来说还算安全。在江户城城墙上,足以看到整个江户城的战斗景象。
最近时之政府的任务行动密集了许多,不知何时会有重要命令下来,贸然离开本丸实是不明智之举。所以今天虽说带的都是精锐的短刀部队,但还是想要速战速决。只是……
她向着髭切的方向看去,敌军还在一波一波袭来,手心里不免捏出一把的汗。她不敢有半点懈怠,必要时甚至已经想好如何全身而退。
“嗖”地一声,箭矢擦过脸颊,射向了自己。
“主上小心!”
还未反应及时,清光已经跃上城墙将她护在身后。乱箭如雨,敌军的远战部队漫无目的地放箭,情急之下,她只好退到城下暂避。城内一片混乱,清光带着她艰难地前行,想要寻找一方安全之地。
少了一个人作战的话,效果就大打折扣了。敌军势如破竹地前行,马上就要突破核心地带。她下令道:“清光,你马上去支援前线,我就呆在这里,没问题的。”
“可是主上,这样太危险了。”料到他会这么说,她摇摇头:“敌军的目标不是我,不会轻易对我下手,政府报告中也没有这样的先例,你可以放心,只要我规避厮杀激烈的路径就好了。如果你无法前去支援的话,那我可会随时下令返城的哦,那样子意味着什么你知道的吧。”
清光犹豫了一下子:“我知道了。”
看着他的背影,小声说了好几声抱歉,不知不觉就跑出了城。距离作战区域已经有些远了,也不知道局势有没有所好转。现下,她只能等待,如果敌军数量还不减少的话,那只好召回部队暂时撤退了。
而江户城外,似乎也不太平,远处的天空似乎也发生了异动,正在向江户城靠近。
没有她的命令,想必本丸不会轻举妄动,更不会前来支援。一声惊雷落下,果然前往江户城的并不是刀剑男士,而是支援敌军的溯行军部队!
这个是……她睁大双眼,噩梦重现于眼前。
检非违使……
撤退!她立马准备向城内部队发送传送信号,可溯行军的部队已经迅速降临,猝不及防之下她只好拔出了防身用的小太刀,但人类的话,应该不行吧。她抿了抿唇,一百二十分地不确定。
“你在干什么?”
尽管战斗了很久,刀光划过的速度却完全没有减慢。喘息不止,似刚从城内风尘仆仆而来。髭切迅速地解决了眼前的敌军,一把抓住她:“这里危险,跟我走。”
髭切带着她一路狂奔,避开了那些溯行军密集之地,在城内一角暂时躲避。
“为什么有检非违使?”
“我们停留太久了,检非违使已经来到了这个时代。”
“这样么,那是不是要先撤退?”
“嗯。”她掏出了信号弹,“我刚才正要……”
髭切注视着靠近的敌军,忽地失了声音。
“髭切……”
“什么?”他握紧了刀,随时准备迎击迎头赶上的敌军。一只手搭了上来,沾染上了他的血迹。
她红着眼睛,有些哽咽。
髭切愣愣地注视着她。
“你应该……没有见过……检非违使吧?”
敌军的箭矢再次无情地穿透他们之间,将二人的手分隔开来。审神者就站在对面,不知所措地望着他,急切地等待着他的回复。他的瞳孔一紧,冲过去的时候却为时已晚。
“主上!”
“髭切,你是不是见过检非违使,所以认得他们?”
她攥着他的衣襟,话语却如此清晰有力。
“我……”
“你记得这里是不是?”
“……”
“你没有失忆,对吗……”
他无法矢口否认,是,她说得对。所谓的失忆只不过是突发奇想的恶作剧,说是突发奇想,其实是为了确定心意的试金石。他一直在遗忘,却也有自己不能遗忘东西,深知如此。
她破涕为笑,满足地闭上了眼。
尾声
千年的记忆,不过瞬间蒸发,只有她的眼泪才会永不消逝。
如果她忘了自己的话,如今会是怎么样?在回城的路上,髭切问了自己很久,怕是找不出答案。
准确来说,是不敢想,一直在忘记别人的他,好像是依靠别人给予的记忆而活的,若是对方也忘了,恐怕自己存在的意义也会就此抹杀。
那么,他是怎么对她做出如此残忍的事情的?
回想到自己身为近侍的时光,与她独处的时光有很多。每每等部队出阵,两人就在院内闲庭信步,这样的二人,并不像是主与刀之间的关系,更像是恩爱的伴侣。他总是控制不住自己的幻想,而她却笑着应允,慢慢把自己交给他,让他有了归属。等到下次出阵,两人才不得已被分开,回来时却是另一幅景象。
他担心往日的光辉也像千年的记忆一样被风吹散,担心自己不被需要,由此动了惩罚的念头。现在,他明白地感受到了,这样的代价却要不起。
“既然身为人类,不吃饭的话可不行。我说你也差不多去休息一下了吧?”面对长谷部的提醒,髭切没有任何的动作,依旧在旁边坚守着。
“真是的……”长谷部满脸疲惫地说,“都说了,主上只是擦伤而已,会晕过去只是太辛苦了,不用过分紧张。”
“那么,就等她醒来好了。”
“啊啊,你这人怎么说不通……”
长谷部一脸愁容,无奈地离去。
等你醒来,再向你亲自谢罪。他喃喃自语着,发自内心的期待能够重新听到她的声音。
“髭切……?”
不一会儿,指尖仿佛回应似地在掌心惊动,他终于也等到了这一刻。迫不及待地唤她的名字,除此之外竟一时语塞。
“怎么样了身体?”
“嗯,没问题的,就是感觉睡了一觉。从江户城回来了吗?”
“是的,半天前就回来了,您昏睡了一个下午。”
“啊……”
她惊讶地捂了捂嘴。髭切注视着她,神色凝重:“主上……”
没有半分犹豫,她坐起身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立刻将自己的唇瓣贴了上去。思念,悸动,欲望,都付作片刻的深情,呼之欲出……
唇齿缠绵过后,她略带喘息地将手指抵住了他的唇,娓娓道来:“你想说的我都知道。只要你还能够陪在我身边,怎么样都无所谓。失忆也好,记得也罢,反正你今后的记忆都将会属于这个本丸,也会属于……我。”
既然她这么说,好像再道歉就是他胡搅蛮缠了。他点点头,抱住久违的温暖,在耳边轻声埋怨。
“只有记忆吗?好像这样还不够。”
长久积攒的默契让两人心照不宣,审神者趴在肩头轻啄了一下他的面:“嗯,不够。那么,就只有近侍有这个特殊待遇了。”
没有什么能斩断主与刀羁绊。今晚,又是个不眠之夜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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